《精卫填海》是我国脍炙人口的一篇神话故事，它来源于《山海经》。该书不但记录了上古时期许多极其珍贵的神话资料，而且也保存了古代历史、地理和物产等方面的丰富信息，值得作深入发掘。

精卫其实在“堵大洪水”

《精卫填海》始见《山海经·北山经》：

又北二百里，曰发鸠之山，其上多柘木，有鸟焉，其状如乌，文首，白喙，赤足，名曰‘精卫’，其鸣自詨。是炎帝之少女，名曰女娃。女娃游于东海，溺而不返，故为精卫，常衔西山之木石，以堙于东海。

一只美丽的小鸟，每天往返于高山与大海之间，从不间断，原来她是炎帝之女的化身，她要将大海填平，以使后来的人不会像自己一样失足跌入大海而丧生，让人类的生命不再受到海水的威胁。

著名神话学家袁珂先生在《中国神话史》中对这一神话作了很高的评价。他认为，该神话和《女娲补天》一样，是原始氏族社会母权制的晚期，即新石器的产物。女娃和女娲都属于开辟女神。女娃填海的工作和女娲补天神话中“积芦灰以止淫水”的工作很近似，主要的目的还在于治水。我认为这一观点是十分中肯的。

尽管《山海经》的成书时间最早只在西周末叶到春秋初期，但以迄今出土的塑像、图画和纹饰形象等资料，可印证其描绘的神奇世界。因此，《山海经》内容十分古老，是可靠的史前神话资料。

人类史上最古老的神话当属关于宇宙起源的神话。可以说，对天地来源的追问和想象，构成了人类的“原问”。

在宇宙起源神话中，宇宙的毁灭与重建是重要的一环。美国民俗学家汤普森的《母题索引》一书，将这类神话母题列为“A J000一A1099世界性的灾难”，在毁灭世界的种种灾变中，最为常见的是大洪水（A1010母题）。如主神宙斯发现人类到处干坏事，与诸神商议，决定以洪水毁灭人类。在人间，只有普罗米修斯的儿子丢卡利翁，由于事先受到父亲的警告，并为他造了一条小船，才与妻子皮拉乘船逃到帕尔那索斯山顶。

巴比伦神话讲，诸神决定以洪水毁灭人类。在场的知识与智慧之神伊亚怜悯人类，将这个秘密透露出去。一个名叫乌塔一纳匹西丁姆的人偷听到了这个秘密，他立刻着手建造了一条大船，将自己的家人、财产，以及地上的鸟放置其中。神指定的时刻来到了，六天六夜，狂风大作，洪水猛泄。第七天，洪水消退，整个人类被化为一片泥浆。

印第安神话讲，居住在雪山顶上的大神因恼火动物们的罪恶和算计，决定除掉他们，一些好的动物和一个好人一家除外。他叫好人一家和好的动物顺着长箭爬上云端，然后开始下雨了。雨下了许多天，水淹没了地面，在塔克荷玛山也越涨越高，最后到达了夏天最高的雪线上。那时地面上所有的坏人和坏动物都被淹死了，大神命令停止下雨。

在我国，著名的洪水神话是《淮南子·览冥训》所记的女娲补天神话：

往古之时，四极废，九州裂；天不兼覆，地不周载；火滥炎而不灭，水浩洋而不息；猛兽食颛民，鸷乌攫老弱。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，断鳌足以立四极，杀黑龙以济冀州，积芦灰以止淫水。苍天补，四极正，淫水固，冀州平，狡虫死，颛民生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女娲在这里发明了以苇草灰填堵的方法来湮洪。这一方法在鲧、禹治水中，为人们所熟知。《山海经》就记载了鲧窃天帝的息壤来阻挡洪水。所谓“息壤”，是一种自己会生长的土壤，水高一尺，息壤增高一丈，自然也就平息了水患。后来鲧把这一方法传给了儿子禹。《诗经·长发》载：“洪水茫茫，禹敷下土方”；《淮南子·地形篇》记：“禹乃以息土填洪水”。

也有用石头来湮洪的。杨利慧《中国神话母题索引》有“神往下扔金子、石头、泥巴等把水镇住”的神话母题。在《精卫填海》里，精卫则是衔石子和木枝来填东海。石子和木枝何以有如此大的威力？这涉及原始信仰和巫术仪式。

石头崇拜产生于石器时代。那时的先人们开始利用和制造石器，或从石块中取火、取金属，对石的崇拜逐渐加深，以至于把巨大的岩石雕制成神佛偶像加以膜拜，形成了对于石神、石像崇拜的演化。女娲补天用的便是五色石。根据弗雷泽《金枝》的研究，原始人认为，人的灵魂藏在某些植物或动物的身体里，因而石头也有灵性；同时，由于人类早期是在洞穴中居住的，原始人便幼稚地认为，人是从山洞里生出来的，于是便赋予石头以生殖的功能，出现灵石崇拜。著名的石生人神话是“禹生于石”。《淮南子·修务训》说：“禹生于石”。《绎史》引《遁甲开山图》也说：“女狄暮汲水，得石子如珠，爱而吞之，有娠，十四月生子。及长，能知源泉，乃赐号大禹。”石头具有灵性和生命，便获得了和息壤一样生生不息的功能。

在原始信仰中，也盛行树神崇拜。弗雷泽的《金枝》就揭示了原始社会常常把树木看作神，认为它是帝王、神人体现的种种表象。在这种树神崇拜中，巫术信仰和万物有灵观融为一体。

精卫是只什么样的“鸟”

学者们多以为精卫填海神话中的“炎帝”就是华夏族群与黄帝并称的炎帝。从女娃的活动范围看，从发鸠山到东海，这一片土地在上古属于东夷部族群的领地，其首领蚩尤亦号炎帝（见《路史·后纪四·蚩尤传》）。女娃死后化为鸟，而鸟正是东夷族群的图腾。因此，女娃之父炎帝实为东夷族群首领蚩尤。

蚩尤又具有“日神”身分。“炎帝者，太阳也。”(《白虎通·五行》)东夷族群是鸟图腾族，所以崇祀的太阳内，有“神鸟”(《淮南子·精神训》)，亦即三足鸟、阳鸟或玄鸟。

所谓“图腾”是原始人基于分不清人与其他生物或无生物的界限，把动植物或无生物等作为自己的祖先或亲属，以便作为氏族的标志，并得到图腾的保护。

农耕生产，特别是稻作生产，是鸟带来的稻种；人们栽培水稻，又是受到鸟的习性的启发，并得到“有鸟来，为之耘，春拔草根，秋啄其秽”的帮助。为此，人们十分感谢鸟，萌生了一种鸟化的情感。水稻的生长，需要土地的肥力、充足的水源，还需要充足的阳光，引起了人们对太阳的重视和崇敬，又萌生了太阳鸟的信仰。这些原始信仰构成了精卫填海神话的思维基础。

精卫化身为鸟，是人死后以图腾形象显现的一种变形体现。如《天问》“大鸟何鸣，夫焉丧厥体?”王逸注：“言崔文子取王子侨之尸，置之室中，覆之以弊篚，须臾则化为大鸟而鸣，开而视之，翻飞而去。”《说文》于“侮”字下云：“蜀王望帝淫其相妻，惭，亡去为子侮(即子规)鸟。”

《精卫填海》神话令人哀婉动容的是精卫鸟自唤其名的叫声。该神话情节当源于古老的招魂仪式。在原始信仰中，人的生命由魄与魂两部分所组成，人的死亡是因为“魂魄离散”，魂与魄分离后，便到处游窜，如果能将魂灵招引回来，死者就可复生。《礼记·檀弓下》曰：“骨肉归复于土，若魂气则无之也。”《礼运》云：及其死也，升屋而号，告曰：‘皋某复’。”郑注云：“皋，长声也。”孔疏云：“复，谓升屋招魂。”也就是长声呼唤逝者的名字，祈求魂兮归来。据《仪礼》与《礼记》所载，招魂的程序有：其一，手持死者衣物登上房顶；其二，面向北方，每长声呼唤一阵后，即高喊死者名字，最后附上一声“复”，如此连喊三次。

在东夷族群的某些信仰中，鸟对死者魂灵有引导作用。《楚辞·大招》有“魂兮归来，凤皇翔只”的诗句。《三国志·魏志·东夷传》记载了弁辰人“以大鸟羽送死，其意欲使死者飞扬”的丧葬习俗。

鸟在神话观念中还是沟通人神的使者。如甲骨文中有“帝使凤”的刻辞；《诗》“帝命玄鸟降而生商。”由于鸟为帝使，所以它也就成为人类魂灵升天的必不可少的助手、伴侣和向导。《离骚》：“前望舒使先驱兮，后飞廉使奔属。鸾皇为余先戒兮，雷师告余以未具。吾令凤鸟飞腾兮，继之以日夜。”这种观念也为考古发掘所证实。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初墓出土的帛画，其最上一层画的是天国。天国顶部正中为人首蛇身像，可能是伏羲，其右侧有三只鸾鸟(或说是鹤)。左侧二只，其下又有两只鸾鸟。

神话里的精卫鸟栖息在发鸠山的柘木之上。《说文·木部》说：“柘，桑也”。“桑”在上古具有生命和死亡的双重属性。《仪礼·士丧礼》载：“髻笄用桑，长四寸，缦中。”郑注：“桑之为言丧也。”贾疏：“桑之为言丧也者，为丧所用，故用桑，以声名之。”这除了谐音产生的相同含义外，恐怕也与人马化蚕和帝女化桑的神话有关。《搜神记》载：“女及马匹，俱化为蚕，而绩于树上……因名其树日桑。桑者，丧也。”《中山经》载：“宣山……有桑焉，大五十尺，其枝四衢，其叶大尺余，赤理、黄华、青拊，名曰帝女之桑。”《太平御览》引《广异记》云：“南方赤帝女学道得仙，居南阳愕山桑树上。……(赤帝)以火焚之，女即升天，因名帝女桑。”王孝廉对此有解释：“帝女之桑的桑树，在上古时代的中国，已经是被视为不死和再生力量的圣树，桑树又名若木，‘若’字的本身，已经说明了桑树具有不死和再生的古代信仰痕迹。”

桑树也就是神话中的“扶桑”，是宇宙树的象征。《太平御览》说：“天下之高者，扶桑无枝木焉，上至天，盘蜿而下屈，通三泉。”意思是说，扶桑树上能通天，下能达黄泉，是沟通天堂、人间和冥界的桥梁，深刻地表达了原始先人的宇宙观。因此，钟敬文先生称扶桑为神话学上的“宇宙树”。

南朝梁任防《述异记》记载了精卫填海的异文:“昔炎帝女溺死东海中，化为精卫，其名自呼，每衔西山木石填东海。偶海燕而生子，生雌状如精卫，生雄如海燕。”精卫与海燕成为配偶，结合后生育。如果生的是雄鸟，就像海燕；如果生的是雌鸟，就像精卫自己。该神话让精卫的血脉代代相传，表达了民族生生不息的追求和信仰，有着深刻的祖先崇拜的印痕。

农业社会和家庭制度，是中国文化的两大基石。离开了这两大基石，便不能真正地认识中国文化。由这两大基石派生出来的祭天神和祭祖神之礼，成为中国古代最重大的礼仪。由于太阳关系到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成长，因而，祭天（祭日）是传统中国社会祭祀中的头等大事。以此祈求风调雨顺 、国泰民安，成为古往今来一种普遍的民俗心理。祭祖即是后人与祖先的沟通，也是祖先之灵通达上天的一种途径，从而实现天、地、人的和谐发展。

精卫填海不是悲剧

然而，最令人称道的还是精卫在灾变中所表现出来的锲而不舍、不屈不挠、顽强执着的抗争精神。

南朝梁任防《述异记》已对精卫填海神话的意义，作了世俗的引申:“今东海精卫誓水处，曾溺于此川，誓不饮其水。一名誓鸟，一名冤禽，又名志鸟，俗呼帝女雀。”精卫鸟发誓非但不喝东海水，而且还用小嘴衔着石子和树枝，要把东海填平。人们为小鸟的勇敢和决心而感动，因此称它为“志鸟”、“誓鸟”或“冤禽”，民间也有称呼“帝女雀”的。直到今天，在东海边还可以找到“精卫誓海处”，人们用这种方式来寄托对精卫的缅怀之情。

这一抗争精神与刑天舞干戚的精神一脉相承。蚩尤与黄帝交战兵败，他的部下刑天一怒之下拿着利斧找黄帝报仇，被黄帝斩去头颅。可是没头的刑天重新站了起来，把胸前的两个乳头当眼睛，把肚脐当嘴巴；左手握盾，右手拿斧，继续战斗。

表面上看，精卫与刑天一样，面对灾难，是以自身的毁灭而告终；变形之后又开始无休止的抗争。这在常人看来未免可悲可笑，因为以一己之弱小，面对敌方之强大，是自不量力，是无谓的牺牲，为聪明世故之人所不取。但是，神话却给人撼人心魄的力量，原因何在？

朱光潜先生曾说:“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的头上，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，那不是真正的悲剧。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，才是真正的悲剧。”精卫的悲剧精神正是在这种虽死犹斗的反抗中凸显了出来。

但是，这种悲剧精神与西方的迥然而异。在古希腊悲剧中，人的对立面主要是命运或超自然力，人间的悲剧归结为命运的威力和神的旨意。例如，俄狄浦斯王的悲剧，无论他怎样努力，始终逃不脱命运的安排。

又如普罗米修斯虽从天上盗得了火种，但因触怒了主神宙斯，被锁在高加索山崖，每日遭神鹰啄食肝脏，痛不欲生。宙斯为报复他，把美女潘多拉送给普罗米修斯的兄弟。潘多拉打开宙斯送的一只盒子，于是里面装的疾病、疯狂、罪恶、嫉妒等祸害一齐飞出，人间因此充满各种灾难。

反观中华神话，却有一种中华民族自强不息、奋发进取的刚健精神充盈其间。精卫填海、刑天断首、夸父逐日、后羿射日、愚公移山等无不昭示着中华民族为民族发展和集体利益奋力拼搏、顽强不屈的斗志，展示出传统美德的伟大力量。

正因如此，精卫填海的神话历来为人们所激赏。

晋代陶渊明曾盛赞:“精卫衔微石，将以填沧海。刑天舞干戚，猛志固常在。同物既无虑，化去不复悔。徒设在昔心，良辰讵可待。”

韩愈的《精卫衔石填海》：“鸟有偿冤者，终年抱寸诚。口衔山石细，心望海波平。渺渺功难见，区区命已轻。人皆讥造次，我独赏专精。岂计休无日，惟应尽此生。何惭刺客传，不著报雠名。”

唐代王建的《精卫词》：“精卫谁教尔填海，海边石子青磊磊。但得海水作枯池，海中鱼龙何所为。口穿岂为空衔石，山中草木无全枝。朝在树头暮海里，飞多羽折时堕水。高山未尽海未平，愿我身死子还生。”

明卢昭有《精卫词》：“有鸟志堙海，衔石到海返。石转心不移，但砺尔喙短，日复夕海复。远石可竭海可满，精卫之恨何时断。”

清代顾炎武《精卫》诗：“我愿平东海，身沉心不改。大海无平期，我心无绝时。”等等，都是流传极广的诗篇。

德国神话学家卡西尔指出：“一个民族的神话不是由它的历史决定的，相反，它的历史是由它的神话决定的”。我们有理由相信，中华创世神话遗产及其传承，必将为我们书写“中国梦”的历史新篇章，提供强大的心理动能！

作者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

主编：王多

题图来源：奇趣网 图片编辑：徐佳敏